Short Story
戰爭之傷
作者:L J Goulding

戰爭之傷

作者:L J Goulding

滾動滑鼠滾輪以開始

戰爭之傷
作者:L J Goulding

只有最為愚蠢的人,才會認為星靈會為了巨石峰或棲息其中的人著想。

當第一位拉克爾人爬上聖山時,那是為了接近神聖的太陽,全世界的光和偉大都源自於這神聖的星體。但在抵達山頂時,等著這個拉克爾人的卻是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奇異存在。

沒有神。山裡沒有神,山頂也沒有。星靈從未做出這樣的聲明,拉克爾人也未曾將星靈視為神。即便星靈擁有超凡的力量,從星界蒼穹降臨,卻無法在沒有獲得幫助的情況下進入符文大地。這就是為什麼他們會願意付出巨大的代價做交易,願意利用人性中最糟糕的層面對付我們,願意背叛黃金太陽本身。

時至今日,星靈依舊努力在操縱不屬於他們的世界,他們這麼做的理由是我們無法理解的,時間跨度之廣,讓凡人最為宏大的野心都顯得可笑。

但我們能夠確定他們的動機與人類相左,他們的殘酷和欺瞞都是其他存在比不上的。

──摘自〈最後太陽的部落〉,希利亞大主教馬爾古扎著

一整日的勞動讓尤拉疲憊不已,她用圍裙擦了擦僵硬的雙手,對著壁爐架舉杯。

「敬你,親愛的。」她低語,杯子湊到唇邊。

甜味襲來,接著是暖意。像是秋天夕陽最後的餘暉。

她花了點時間評估這個味道,讓酒液停留在她的味蕾上,從鼻腔緩緩吐氣。然後她低頭看著手中的飲品,輕輕晃動杯中金黃色的液體。

「怎麼樣?」海茵問,用力關上背後農舍的大門。

尤拉聳聳肩,「不錯,也許放著熟成一段時間會更好喝。」

年紀較輕的女人將兩大袋穀物放在廚房桌邊的地上,接著替自己也倒了一杯。尤拉看著她聞了聞酒液,喝了大大的一口。

海茵咳了起來,用力地眨了兩次眼睛。

然後是第三次。

「可以……可以確實嘗到煙的味道……」她掙扎著說出口,「蜂蜜酒都是……這個味道嗎?」

尤拉笑了,手指撥過吊掛在橫樑上一叢叢的香草,「不,不一定,要看加了些什麼。如果是傳統的梅杜酒,我希望更突顯樹籬鼠尾草的味道,也許下一次可以多用一點,用新鮮香草取代乾燥的。」

「不過我們還是要帶到市場去賣吧?來得及嗎?」

「沒問題,在封起來之前,我們在每一罐酒裡頭多加一點蜂蜜增加甜味就可以了。」

海茵喝完杯中的酒,臉上只露出一點嫌棄,接著放下杯子。「我在倉庫裡好像看到還剩下最後一個蜂巢。」她說:「我去帶過來。」

「不用急,我不是今晚就要,在睡前我還得開始做發酵麵糰。」

「沒事!」海茵堅持地說:「我現在就去,等一下再帶晚餐給這個年輕人。」

小托密斯還坐在桌邊,晃動著沒穿鞋的雙腳。雖然今天過得辛苦,他的眼睛依舊明亮……而且聚焦在尤拉手中的酒上。

「我可以喝一點嗎?」海茵一離開他便開口問。

尤拉刻意地轉向他,露出裝出來的困惑表情,「你是說海茵做給我們的美味燉肉嗎?」她問,拿著杯子指著壁爐。

托密斯搖搖頭,「不是,我是說梅杜酒。」

「喔,我想這不是個好主意吧?」她回答,跨過長椅坐在他旁邊,膝蓋和手肘發出咯吱的關節聲,但她的膝蓋和手肘一直都會發出這樣的聲音,好幾年前她就已經放棄提起了。

她敲了敲托密斯旁邊巨大的玻璃罈子。

「不然來喝點好喝的陽光茶吧?這不是更吸引你嗎?我們花了一整天的時間才做出來,你幫了很大的忙!我一直很期待要喝喝看。」

托密斯皺起鼻子,「我早就不喜歡陽光茶了。」

「噢,這你就說錯了!這是對年輕拉克爾人有特殊意義的飲品,能夠為你從頭到腳灌注滿太陽的祝福,你不想要嗎?」

男孩變得安靜下來,一動也不動,視線垂落在桌面上。

「那為什麼妳要把酒放在黑暗中?」他低聲說,語氣哀愁,「那是不好的東西嗎?」

尤拉突然擔心這樣聊下去是否對孩子不好。「不,不是的,」她輕笑,用手臂環住他,「不是壞的,一點也不。我親愛的丈夫在我們新婚的時候教了我怎麼釀造蜂蜜酒,酒會需要放在黑暗裡一段時間來……呃……讓酒更……怎麼說呢……」

她放棄和一個四歲的孩子解釋發酵的原理,打趣地戳了下他的鼻子。

「聽著,孩子,有些大人喜歡的事物經常發生於黑暗中,懂嗎?等你長高長大了,你就會明白我的意思,到時候你就可以喝蜂蜜酒了!但現在,我們兩個都只能喝陽光茶!看在我這老傢伙的腳很痠的份上,你去幫我拿兩個乾淨的杯子吧?」

托密斯咯咯笑,快步走到儲藏室。尤拉看著他走遠,偷偷喝完杯子裡最後的酒,這時農舍的門打開了。

「對了,托托,」她連忙開口,「拿三個杯子吧,海茵回來了,她也會想要──」

「尤拉。」

海茵的語氣讓尤拉血液彷彿瞬間凍結,腦袋還沒反應過來,她就站了起來,走向敞開的門口站在女孩身邊。「怎麼了?」

「有人來了,好像……好像是個日輪教徒。」

尤拉努力往山谷中一片暮色看,越過簡樸農場覆蓋著沙塵的庭院,看向麥田之外的地方。

找到了。

海茵說得沒錯,尤拉確實可以看到遠處有一個身形狼狽的男人,身穿黯淡的金色盔甲。他穿越農地的速度很緩慢,但目的地很清楚,尤拉的家地處偏遠又偏僻,最近的鄰居在往北方好幾個小時的路程外。

尤拉嘆了口氣,整理好心情,大步往前院走去。

「你好,朋友。」她高聲喊,「願陽光照耀在你身上,希望你穿越山地來到這裡的旅程沒有太艱苦。」

男人沒有回答,也沒有停下腳步。

尤拉繼續說:「我可以提供你食物和水,但很抱歉,這個我曾和摯愛同住的家不再歡迎戰士來訪,也許你聽過他?來自拉赫勒克的派勒斯,四十多年前是日輪教偉大的英雄,因為他的貢獻,我獲得了教士的支持,我向你保證這裡不會有你的敵人。」

男人依舊沒有回答。

他穿越了底部的水道,距離房舍只剩下不到一百碼的距離。

「海茵。」尤拉冷靜地說:「去拿我丈夫的佩劍。」

女孩沒有動,瞪大的雙眼盯著不斷靠近的身影。

尤拉嚴肅地看向她。

「掛在壁爐上的那把劍,替我拿過來,快點,叫托密斯躲好。」

這名戰士有哪裡不太對勁,隨著他的靠近,尤拉注意到他深藍色的斗篷因為戰鬥而變得破爛髒汙,盾牌鬆落地掛在身側,長矛握柄凹陷彎折,拖在身後的地面上,像是乞丐王的犁。

尤拉退了一步,她不知道這個男人來到這裡的原因……但如果他要傷害他們三個,尤拉會做好反擊的準備。

海茵腳步不穩地從屋內跑出來,把收在劍鞘裡的劍緊抱在胸前,她發出一聲嗚咽,看著那名戰士拖著身子走到田地之間的道路上。他踉蹌了一下,尤拉注意到他左邊的涼鞋從流血的腳上鬆落地晃動著。

她的耳邊響起震耳欲隆的心跳聲。

「……亞崔斯?」

戰士在聽到她的呼喚時停下腳步,長矛從手中鬆脫。

然後他倒下了。

尤拉和海茵都無意識地奔上前,徒勞地試圖接住他。那是凡人在看見真正神聖的存在落入卑微失態的境地時的直覺反應。

當然她們根本接不住他。

曾有潘森和戰爭星靈之名的亞崔斯,面朝下摔在石板路上,頭盔滾落進暮色之中,發出像是裂開的寺廟大鐘的聲音。




在那之後的第四天,他醒了。尤拉沒有聽見他從床上爬下來的聲音,沒有聽見他穿上她和海茵留給他用、剛洗好弄乾的外衣,也沒有聽到他悄然沿著粗礪的石頭路走到廚房的聲音。

直到明顯的燒灼氣味傳到她的鼻子,尤拉才知道亞崔斯恢復了。

她恍惚地從簡樸的帆布床中爬出來,心臟劇烈跳動著。

「海茵!」她大喊,「海茵,去叫托托!」

腳下的地面是冰涼的,但尤拉絲毫沒有想到要穿上涼鞋,而是倏地拉開簾幕,從下方鑽過去,在肩膀撞上木頭邊框時咒罵了聲。

通道瀰漫著煙霧。

「海茵!」

尤拉一邊齜牙咧嘴地按著肩膀,一邊用拳頭敲著從海茵狹小房間延伸到廚房的粗糙石牆,接著她才想起來,海茵好幾個小時之前就出門去市場了。尤拉得自己面對這個狀況。

她拐個彎,突然停下腳步。

亞崔斯正蹲在壁爐裡的麵包烤箱前,用盾牌搧著微弱的火焰,煙霧燻紅了他的雙眼,他的雙手覆蓋著麵粉和煤灰。

他轉過頭看向尤拉。

「抱歉。」他嗆了聲,「我……我不知道我做了……」

尤拉發出惱怒的聲音,從儲藏室拿了一大壺水。

「閃遠點,你這傻大個!」

火焰被澆熄,蒸氣從烤箱中冒了出來。尤拉咳了咳,喘著氣,把水壺丟到一旁,好用睡衣掩住自己的口鼻。她瞪了尷尬站在廚房中央的戰士一眼。

「你還在等什麼?快把門打開。」她訓斥道,跌跌撞撞地跑到窗邊,把百葉窗向外推開。白日的陽光照射進昏暗的室內,在煙塵中呈現幾乎凝實的幾道光。

亞崔斯打開門,想了一會之後開始來回揮動門板,讓新鮮的空氣能夠進來。尤拉忿忿地瞪了他一眼,在烤箱前跪了下來,檢查對方造成的破壞。

「嗯,這一整批都不能吃了。」她嘟噥,小心翼翼地從烤廢的麵包堆中拿出一塊如同焦炭般不成形的麵包。烤箱石頭製的基底隨著溫度下降而發出聲響,混合著煤灰的漿水噴濺出來,落在敞開的爐柵之下的地面。「火也熄滅了,我花了一整天的時間才讓火達到正確的溫度,你知道嗎?」

她伸出拇指,指向身後的亞崔斯。

「你上次來訪的時候我就說過了,你永遠當不了麵包師傅,還是放棄吧。」

亞崔斯繼續搧著門板,彷彿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任務。「那女孩,」他吶吶地說:「離開前,她拜託我顧著麵包。」

尤拉有些艱難地爬了起來,「你和海茵說過話了?」

亞崔斯點點頭,四處張望著尋找能擋住門的東西,最後聳聳肩,直接用了自己的盾牌。即便是在再度起身之後,尤拉發現他還是不願意對上她的視線,而是盯著他們之間的門板。

他比自己記憶中的樣子要……渺小,尤拉忍不住這麼想,像是被削弱了一樣。過去他總是散發出一種固執的反抗精神,能夠讓他的同伴放心,讓試圖反對他的人感到不安。

現在他那種氣質消失了。

他用手指撫著鬍子,顯然是在思索該怎麼組織詞句來表達自己想說的話。「我想要……我想要找個辦法報答妳,尤拉,報答妳多年來的恩情。」

她哼了聲,「哦,那我們就得找個廚房以外的工作了,可以吧?也許在我為了下個生長季播種之前,我會讓你替我犁田,就算是你也沒辦法讓泥土著火,至少我是這麼希望的,也許我太樂觀了。」

他的臉上浮現些許笑意,但只是一閃而逝。

接著他的視線越過她,落在走廊上。

尤拉跟著看過去,就發現托密斯站在那裡,從牆角後探出頭來,小小的手指抓著牆壁的邊緣。尤拉用手理順了襯衣,對著他招招手。

「來吧,托托,來打個招呼,這個人接受我們的幫助,他叫亞崔斯,我們已經當了很久的朋友,非常非常久,不過你從他的外表看不出來,對吧?」

男孩沒有動,亞崔斯也沒有。

尤拉嘆口氣,上前把托密斯抱起來,讓他靠著她瘀青的肩膀,帶著他回到廚房。「他好像有點怕你,在你之前他最後看到的士兵是……」她沉默下來,低頭對著男孩笑了笑,帶著溫情對著他的頭髮吹了口氣,「嗯,他是個孤兒,這幾年高溪谷的大家都過得不大好。」

亞崔斯的視線從尤拉移動到托密斯身上,再回到尤拉身上。

「他不是你的孩子?」

尤拉笑了,「你認真的?我總是聽不出來你是不是在說笑。」

亞崔斯的視線再度落在地面上,「我……我不……」

「不,亞崔斯,我可以告訴你這年幼的孩子不是我的兒子,我也可以直接告訴你:不,海茵也不是我的女兒。我已經六十八歲了,我知道從我的外表看得出來,所以不要想說恭維我幾句,我就會原諒你烤焦了我的麵包。我知道你似乎並不會變老,但我們凡人可不一樣。」

尤拉看著站在她面前的戰士,看著她認識大半輩子的男人,此時她看見了過往從未見過的景象。

亞崔斯的眼中蓄滿了淚水,他在顫抖。

尤拉朝著他靠近了一步,但懷裡的托密斯顯然不想靠近亞崔斯,不安地扭動著身子,尤拉只好把他放在地上。「去吧,小子,回你的房間去,等等我會把你的早餐送過去。」

即便她露出了安撫的笑容,男孩還是無比警戒,拖著腳步慢慢離開了廚房。尤拉轉身面對亞崔斯,男人矮下了身子,撿起水壺。

「你離開了好久。」她說,安撫地伸手觸碰他的手臂,「我都開始懷疑──」

被她碰到的瞬間,亞崔斯就像是被夏天的閃電擊中了一樣。

「別靠近我!」他低吼,激烈退開的動作讓他撞上了低矮的木頭長椅,額頭因此被桌角重擊。

尤拉驚嚇地後退,差點也失去平衡。

亞崔斯一手摀著臉,試圖站起來,穩住身子。他退到敞開的門後面,曲起膝蓋,像是在自己和世界之間豎起一道牆。「別碰我,別碰我,別碰我。」他一次又一次地用氣音重複著。

看到他身體上的傷勢已經讓尤拉很難受,但此刻她意識到亞崔斯最近受到的傷不僅是肉體上的。

而這件事、這個發現,對她的傷害比她能想像得到的一切都要大。

她雙臂緊抱在胸前,輕聲啜泣著,緊抓著襯衣的布料,接著面對他癱坐在地板上。




他們就這樣坐了好一會,尤拉好半晌都沒有說話,看著陽光穿透窗戶在灰色的地磚上游移,忽視自己關節風濕的疼痛,或是腳趾感受到的涼意。

等亞崔斯似乎終於冷靜下來,能夠稍微穩住自己的心神,尤拉用袖子擦了擦眼睛,清清喉嚨。

「發生了什麼事,老朋友?」她問。

「我不知道我不……我不記得了。」

「你記得什麼?你記得自己上一次過來的時候嗎?我們上次見面的時候?」

他微微皺起眉頭,「大概記得,那是多久之前的事?」

「六年,亞崔斯,我有六年沒見到你了。」

她的話語停留在空氣中的時間,比她預期的還要久,尤拉看著他試圖根據他想對她坦白的事情釐清自己的思緒。

「我……我好像回到了山頂。」他低語,「我好像又爬了一次巨石峰。」

尤拉雙眼睜大,「可是……」

「我知道,照理來說是不可能的,但卻真的發生了。」

這完全超出了她的預期,確實,有源於蘇瑞瑪帝國前的傳說,提及攀爬者抵達了巨石峰的峰頂,卻並未被星靈選定,他們接著達成了不可能的任務,爬下巨石峰,回到同胞身邊。這對他們而言是恥辱還是勝利,故事大多並沒有說清楚,而且這些故事通常都被當作完全虛構的寓言。

但就算是星靈的宿體,凡人要能夠攀爬巨石峰兩次……

這是前所未聞的事情。

尤拉笑了,展開的掌心拍擊著地面。「我親愛的朋友。」她燦爛地笑著,「如果有人能夠改寫這個世界的規則,那個人一定就是你!」

亞崔斯搖搖頭,尤拉的心情頓時沉重下來。

「不。」他回答,「不是我。」

「那是──」

「維爾戈。」

即便她在這之前從未聽過這個名字,此時她卻打了個冷顫。她不想相信有文字或是名字能夠如此支配生者,也許她只是受到亞崔斯語氣的影響,因為他的眼神是如此灰暗和空洞。

「維爾戈,這位遠古的王將詭祕黯霧帶到了我們的國度,我試著要對抗他,但他……呃……」

亞崔斯心不在焉地摩娑著頭皮。

「他把我變成了他的傀儡,尤拉,我好像做出了非常、非常可怕的事情。」

尤拉全身僵硬,她回想起亞崔斯蹣跚地回到山谷時的狼狽,她和海茵都不敢想像他到底面對怎樣的敵人,才能把星靈的武器弄鈍,讓他的盔甲變得黯淡無光。

他面對的是否根本不是敵人?

尤拉拖著身體跪在地上,亞崔斯經歷的不公義讓她不斷搖著頭,感到不可置信。「我很遺憾,我知道很多年前,被潘森控制的經驗對你來說有多痛苦,這一次的經驗一定……噢,亞崔斯,我真心為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情感到遺憾,朋友。」

緩緩地,小心地,她再次對他伸出手,這一次他沒有瑟縮,但一張臉卻因為痛苦的悲傷皺了起來。

「噢,亞崔斯。」她又說了一次,把他攬進懷裡,在廚房地上抱著他輕柔地來回搖晃。他覆蓋著傷疤的雙手緊抓著她的衣服,把臉埋進她胸口,就像是小托密斯剛來到這個家的時候會做的那樣。

尤拉閉上眼睛,同樣幾乎要哭出來。

「告訴我你需要什麼,老朋友。」她低語,「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事情,我會幫你的,你一定也知道。」

亞崔斯深吸了口氣穩住心神。

「我需要妳告訴我,我可以放棄。」他回答。

尤拉渾身一冷,「什麼?」

「世界上有太多邪惡存在,我們都見識過,我已經對抗邪惡好久,連在那之前的時間都不記得了……但我好累,我真的太累了,尤拉。凡人怎麼可能擊敗不死的君主,或是墮落的神鬥士?星靈和他們的奴隸、來自精神領域的惡魔。符文大地成了他們的遊樂場,我以為自己要做的只有一次次站起來,只要堅持不放棄,但如果我也可能被變成敵人,那麼光是毅力顯然是不夠的。」

他緊咬著牙關,直直對上她的眼睛。

「更糟糕的是,原本在星靈被殺之後我仍保有的力量,也通通消失了。那一定是維爾戈的傑作,我和星界之間存在的連結斷了。我……我只是一個凡人,我需要妳告訴我,我可以拋下這一切,妳是唯一能夠──」

尤拉推開他,顫抖地四肢並用著起身,腎上腺素在血管中湧動著。他不僅是失去了安撫人心的奮鬥精神,不只是失去了那多年來讓她感到安心的特質。在過去,光是想到他還在,想到他在世界某個角落就能讓她覺得安全。

但他放棄了。

「你怎麼敢?」她低語。

亞崔斯疑惑地起身,往下看著她,用前臂擦了擦臉。

「我不明──」

「你怎麼敢!」尤拉尖叫,「你怎麼能考慮這樣的問題?」

亞崔斯身形一矮,拳頭不受控制地握緊,「我已經撐不下去了,拜託妳。」

她的喉頭一股辛酸,怒火是如此尖銳而滾燙,她幾乎感覺不到自己腳下的地面。

「去你的。」她怒斥,「去你的,你這孬種。你怎麼敢對我說這種話?」

「尤拉,拜託妳聽我──」

她用力打了他一耳光。

接著又一次。

亞崔斯沒有試圖防衛,只是愣愣地盯著她看,臉頰迅速地變紅。

尤拉哭不出來,她太生氣了。「他愛你,亞崔斯!派勒斯比親生手足還要愛你,他是我的丈夫,但他卻跟著你上了那該死的山,我怎麼求他都沒有用。他是我的,但你把他弄丟在那裡了!」她發出不成字句的痛呼,指甲埋進前臂中,「你有機會抱著他,亞崔斯,你在他死去的時候抱著他,但我呢?」

她指著壁爐,指著掛在那裡屬於派勒斯的劍。

「我只得到了一把劍,其他什麼也沒有。」

尤拉咬著牙,抬頭看天花板的橫樑,想像在那之外開闊無雲的天空。

「別告訴我你失去了什麼,別告訴我你撐不下去了,你不能退出,你沒有選擇的權利,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情,從來就不是。我會幫你,只是因為那是派勒斯的期望,我甚至在他死後試著成為一個士兵,跟著你上戰場。他為了你而死,希望你能成為比拉赫勒克更偉大的人,比任何凡人都要強大。」

亞崔斯搖搖頭,「但我不是那樣的人。」

尤拉氣憤地大步走向壁爐,把劍拿下來從劍鞘中抽出,劍尖抵著亞崔斯的心口,動作一氣呵成。

「那我們就不需要你了!就讓星靈彼此開戰,讓一切被毀滅殆盡!」

經過陽光冶煉的鋼劍尖端劃開了亞崔斯的外衣,胸口流出一道血痕,他低頭看著腥紅色的血點在布料上緩緩擴散開來。

然後他的視線回到尤拉身上。

「什麼戰爭?」他用微弱的聲音問。

她抓緊劍柄,這時才意識到她並不知道自己預期什麼樣的結果。

「我說的是日輪教,亞崔斯,他們看什麼都覺得是異端,不只屠殺任何他們懷疑是月環教徒的人,也不會放過任何可能藏匿了月環教徒的嫌疑人。」尤拉沒辦法放開劍柄,所以她朝寬闊的走廊點了一下頭,「托密斯以前的聚落,全部的人都被拉赫勒克殺了,星靈用凡人的迷信隱藏自己時就是會發生這種事。你曾經的同袍,也都被他們新救世主的刺眼光線驅趕進黑暗中。」

亞崔斯的臉上閃過了然,像是他在試圖回想褪色的夢境。「幻月星靈……她還沒有站出來領導月環教。」

「等她出面的時候,情況又該變得多糟?」尤拉嘶聲說:「你承諾過會對抗他們,亞崔斯,你承諾過自己不會將決定世界命運的權利交到非人的怪物手上,即便他們選擇什麼也不做。我為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情感到遺憾,我是真心這麼覺得……但我不會讓你打破自己的誓言,不能是現在。」

亞崔斯有意識地緩緩用右手握住劍身,「殺死烈陽星靈或是幻月星靈並不能終結巨石峰的衝突,就像是戰爭星靈的死並未帶來永恆的和平。」

「閉嘴,別再試圖正當化你自己的希望,做好你知道自己該做的事情。那個小男孩在你來到這裡的時候怕得要命,但他卻從一開始就想戴上你的頭盔,撿起你的長矛。如果你現在不行動,那就會是他唯一的未來:他會在長大之後戰死沙場,和在他之前太多拉克爾人的命運相同。」

尤拉在自己的聲音中盡可能注入信念。

「你得振作,亞崔斯,過去我也不想成為務農的寡婦,不想繼承這一切,我放棄了我的人生還有我的摯愛,所以現在你也必須證明自己對得起我丈夫對你的信任,你不能辜負我們做出的犧牲,你得阻止星靈將我們摧毀殆盡。」

亞崔斯緊抓著尤拉握劍的手,輕輕催促她將劍尖繼續往前推,臉上掛著絕然的表情。

「我做不到。」他低語,聲音嘶啞,「我不夠強大。」

那是最後一根稻草,尤拉受夠了。

她丟下劍,撞開他並離去,往托密斯的房間走。「好啊,如果你只想躺下來等死,記得在看見我丈夫時告訴他我愛他。」她回過頭怒吼,接著抱起被她嚇到的托密斯,流著淚衝出房舍。她沒有回頭確認亞崔斯是否跟在後面。

「我們要去哪裡?」托密斯問。

尤拉痛得齜牙,光裸的腳被石頭路割傷,但她腳步一點也沒有放慢。

「砍更多的柴火,孩子。」她扯出一抹笑容,「今天我們要再重新烤一次麵包。」




等他們回家的時候,亞崔斯已經離開了。

尤拉將門關上,刻意無視廚房桌上的手寫訊息,紙條被小心翼翼擺放在派勒斯收回劍鞘的佩劍邊。

尤拉告訴自己,她只是在等待從市場回家的海茵,用視線搜索遠方延伸到山谷之外的通道,卻沒有看到任何人影。

她深吸了口氣,讓自己冷靜下來,再緩緩吐出,走回壁爐邊,然後她跪在沒有溫度的烤箱前,發出不舒服的悶哼聲。她看也沒看亞崔斯留的訊息,便直接將紙條丟進火爐中,哼著她孩提時代的老歌,同時堆起新鮮的火種。

她希望這不會是自己最後一次見到她的老朋友,希望亞崔斯能為了他們所有人找到脫離陰影的辦法,無論他最終選擇的是哪條路。

但在那之前,她會將丈夫的劍磨利,準備面對可能到來的一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