Short Story
破鏡難圓
作者:Ian St. Martin

破鏡難圓

作者:Ian St. Martin

滾動滑鼠滾輪以開始

破鏡難圓
作者:Ian St. Martin

光線漸微。

頭上的天空隨著太陽沉入地平線而迎來夜幕,留下地平線之上一抹斑駁的紅,彷彿白夜僅存溫暖的餘韻。我的身上也帶著一抹紅,從盔甲和配劍流出,屬於我今天奪走的性命最後的溫暖。起初,我還會在戰後洗去血汙和死亡留下的痕跡,但這些印記永遠無法完全消除;久而久之,我放棄了。

我聽見腥紅斗篷的細響,有人沿著壁壘走到我身邊。從眼角餘光,我可以看見軍階的標誌。

「上尉。」我一邊說一邊起身。

「別這樣。」她揮手阻止我。我這才想起來我現在也有我自己的軍團,我們軍階相同,但感覺卻不太真實。她是個貴族,我只是個使劍的。

我知道她是誰。帝國為了打破逐漸耗盡我們氣力的戰爭僵局,派我們護送這位騎兵長官到山區。她既高傲、老練又剛烈,她的一舉一動,都表現得彷彿帝國正盯著她一般。她打量我半晌。「妳看起來需要休息。」

我抬頭看她。「他們用模仿小孩哭叫聲的炸彈來影響我們的睡眠,或是在夜晚偷襲割破我們的喉嚨,死者無處伸冤,只有星辰作為見證。」

上尉若有所思地移開視線。「我聽第九軍團的軍官說他們可以在夢中殺人。」

「夢中?」我問。

她點點頭。

我吸了口氣,「如果是這樣,我們該怎麼做?」

她聳聳肩,給我一個疲憊的笑容。「大概也只能想辦法忘了這一點。」

附近沒有聽見野獸的聲響,我知道她的坐騎從不會離她太遠。「妳的坐騎呢?」

她表情變得陰沉。「上星期那場戰役……他們的女巫……」

我吞了下口水,閉上眼睛試圖阻擋當時的記憶。

「在她死前,」她繼續說:「那女巫對我的坐騎說了些什麼,大概是針對我的咒術,能讓人虛弱的疾病。今天早上,他已經站不起來了。」

「我很遺憾。」

「他很難受,所以我讓他解脫了。」她看向我問:「妳難受嗎?」

我對上她的視線,她輕輕笑了。

「放心,帝國需要妳,我想問的是那個。」

她抬起下巴示意我的劍,巨大的劍身沉入我身邊的泥土中,還帶著血色。

「那是個禮物。」她小心翼翼地說:「我看過妳揮舞的動作有多熟練,但時間一長,禮物也可能成為包袱。妳一直以來都十分堅強,如果妳身上的擔子變得太重,我可以為妳分擔。」

「不用。」我的手下意識握住劍柄,可怕的重量讓人安心。「這是我的擔子,我不希望其他人幫我扛下,就算我會崩潰也一樣。」

她安靜地打量著我,眼神一瞬間變得冰冷,然後她笑了。「我無意羞辱妳,如我所說,我們需要妳。我們一起在這裡流過血,這樣我們就是姐妹了。」

孩童的尖叫聲劃破傍晚的寂靜,在空氣中不自然地延續好一段時間。睡眠猶如上輩子的事,彷彿這個世界並不存在。

「這地方真的糟透了,只要團結一心,我們能把它變好。」她起身,拳頭抵著胸口。「為了達克維爾。」

「為了達克維爾。」我做了同樣的手勢。「謝謝妳,上尉。」

她搖搖頭說:「叫我梅莉特。」


雷玟眨去眼中的汗水,刺痛感將她從記憶中喚醒,回到沉靜的土地。她調整感官,聚焦於現在;土壤和等待收成的糧食散發著醇厚的氣味,樹葉轉紅時在空氣中留下的清冽氣息,還有照射在她皮膚上陽光的熱度。

她走在成列的農作物之間,陽光透過寬大的枝葉撒下金黃色的光線,有那麼一瞬間,雷玟像是回到了童年,從小耕地種田。只是她小時候種的大麥並沒有高過她的頭頂,也不像現在這些植物散發著亮光,帶有最初淨土四處流動的魔力。每走幾步就會有一道縫隙,灑下的光讓已經收成的區域顯得特別空洞,因為品質優異的作物被拿到市場去賣了。她每次都會停下腳步,站在陽光下,沐浴在溫暖之中,她的胃部則抽疼著。

太陽升到正上方,現在正是一天最炎熱的時刻,雷玟用手臂抹去眉頭的汗水,試著清了清乾燥的喉嚨,想喝水了。

她在農作物之間發現前來的亞薩,他拿著水袋等著她,眼神和善。雷玟從市集回來之後就和她的養父保持距離,想給他一點思考和感受的空間。

讓他埋葬他的妻子。

「湯很快就要煮好了。」他說,又低頭看了看:「我好像又做太多了,我忘了。」

雷玟的視線移到他們為夏瓦.康提建起的祭壇,她是雷玟所擁有過最接近母親的人。「原諒我,發也。」

「為什麼?」亞薩側頭看著她。

「我應該自己去市集的。」雷玟說:「你就不會在那時候──」

「妳不需要扛起整個世界的重量。」亞薩緩緩搖頭。「就如同星辰在天空中的軌跡,或是橫跨領域的魔力舞動。它們的旨意偉大難解,並非妳所能改變的。」

「但我覺得愧疚。」

「我們的職責在於我們的行動,以及我們的心做出的選擇。」亞薩遞給雷玟一袋水。「我了解妳,蝶達,妳的心是純善的。」

「並不全然如此。」雷玟接過水袋,視線依舊停留在祭壇上。「我想念她,發也。」

「我也一樣。」亞薩站在她身邊。「但我並不因為親愛的夏瓦而感到悲傷,因為她並未離去,我們發現她時她很平靜,沒有任何痛苦,而是幸運地在夢中過世。我珍視她,我知道在下次靈花綻放時我們會再見面。」

雷玟感覺到淚水滑落她的臉頰。「她的花會不會很難找?」

「我的妻子?」亞薩露出寬闊的笑容,「我不覺得一朵花裝得下她的靈魂,她會成為一片果園。」

雷玟笑了,抬頭看向亞薩,但卻發現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。她轉過身,順著他的視線看見遠方出現一組人馬。

她的血液冷了下來,她知道他們是誰,心臟因而停滯,她再也無法逃避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。雷玟聞到營火的氣味,他們旅途中遇見的修繕者所說的話清晰地浮現腦中。

「發也。」雷玟說,雙手緊握成拳。「躲起來。」


「農田。」梅莉特嘆氣:「真的假的?」

伊拉斯跟著獵手來到眼前一大片平地,東面佇立著一排天然形成的巨大石柱,像是逝世已久的神祗在久經風化後留下的破碎肋骨。西面是一座森林,散發出成千上百種不同的紅色。中間則是一片小巧的封閉農地。

「也許戰爭真的讓她崩潰了。」蒂法蘭吉說。自從他們通過化學攻擊留下的荒地後,她配劍的低鳴變成沉沉的巨響,到這裡劍鳴又有了變化,成了一種感覺而非聲音,讓人骨頭發顫、牙齦刺痛。「她想種植、創造,試圖彌補她的過去。」

「她種植作物、栽培作物,然後收成,把割下來的作物賣出去。」梅莉特哼了一聲:「叫哪個詩人來替她作首詩吧。」

「記得,」艾勒低聲說,伸手搔龍小一的頭頂。「我們要活捉她。」

「活捉。」梅莉特說:「這個詞的解釋空間很大,砍掉幾隻手腳算是活著?」

「梅莉特……」泰娜芙警告地說。

「她背叛了我們。」梅莉特坐在赫莉艾塔小姐背上,居高臨下地瞪著她說:「不是背叛軍隊,或是諾克薩斯,而是我們。逃兵和叛徒不得寬恕,還是妳忘了這點?」

泰娜芙對上她的眼睛。「我沒忘,但我們得理智解決這件事情,帶著她回到帝國,明白嗎?」

伊拉斯一邊聽,一邊伸手拍拍塔爾茲的臀部,雖然他沒有說話,他還是有種自己參與其中的感覺,尤其是梅莉特針對逃兵的嘲諷。在先前發生的事情之後,他並沒有對梅莉特的發言感到生氣,反而有認同感。他父親的背叛還沉甸甸地壓在他胸口,不斷刺激著他。

泰娜芙後退幾步,讓伊拉斯跟上她。

「我並不認為她會乖乖和我們走,打鬥在所難免。」泰娜芙說,將鎖鏈纏繞在前臂上。

「妳聽起來很興奮。」伊拉斯回道。

泰娜芙苦笑:「做好心理準備,你就和上次一樣就好,在那場戰鬥中你表現得很好。」

「我也只能那麼做,難不成還要為了殺死的敵人而憂鬱傷感嗎?」伊拉斯語帶不屑:「我可不是蒂瑪西亞的女孩子。」

四個女人同時轉身瞪他。

「幹嘛?」伊拉斯一一對上每個人的視線:「我說的是蒂瑪西亞女孩。」她們回過頭。

艾勒看了蒂法蘭吉一眼,對她配劍發出的噪音露出不悅的表情。「妳的劍現在還有需要那麼吵嗎?」

「不用了。」符文匠笑了,一隻手撫過刻著符文的劍身,劍鳴隨之平息下來。「我們不需要追蹤她的氣息了,我可以感覺到,她就在我們眼前。」

一行人往農場前進,伊拉斯聽見幾位獵手低聲討論接下來的戰略,包含站位安排、角度和地標,以及起衝突時每個人的職責,她們談論的語氣稀鬆平常,幾乎可以說是平靜得可怕。在此同時,她們一直緊抓著自己的武器。

看獵手們討論的模樣,就彷彿她們要攻打一座要塞,或是在戰場上面對整支軍隊。她們對雷玟非常警戒,考量著她可能帶來的毀滅,伊拉斯忍不住想像揮舞著魔法劍的殘暴戰爭女王,渾身浸滿敵人死亡時噴灑的鮮血。

那和眼前孤伶伶的農地一點也不搭。這個地方很寧靜,在伊拉斯來到愛歐尼亞見到的各種宏偉與混亂當中,這裡就像遺世的一畝淨土。他懷疑了一下這到底是不是夢,旅程終於抵達目的地,讓他感到難以置信。他回想起剛到不朽堡壘時,那時他抬頭看著高塔,感覺就像是上輩子的事情。

不管那時的伊拉斯是什麼樣子,現在的他已經準備好執行對帝國的職責,將叛徒拘回接受審判。

塔爾茲低低哀吟,發出噎到的聲音。伊拉斯皺著眉把手伸進塔爾茲的嘴裡摸索,最後終於抽出手,抓著一根滿是口水的雞骨頭。

「你什麼時候吃了雞的?」他自言自語。

塔爾茲發出呼嚕聲。伊拉斯盯著牠好半晌,開口:「來吧。」他扯了一下巨蜥怪的韁繩,把骨頭丟到一邊。

不平整的砂土小路延伸到農田,伊拉斯在前進時打量著眼前的農地,房子就如同愛歐尼亞其他的房舍一樣是自然編織而成,牛棚足夠養一兩隻公牛,小型田地種著成列的糧食作物,有些已經收割過。他逼著自己像獵手們思考,發揮訓練所學。哪裡可能有埋伏?哪片空地最適合戰鬥,如果情勢不利,我們又能撤退到哪裡?

伊拉斯沒有看見任何埋伏,沒有農夫聚集起來,就地拿工具作為武器來保護家園。只有一位衣服沾著泥土的女人獨自站在道路的盡頭。

獵手們在離她還有一小段距離時停下來,警戒地看著她。

「那是誰?」伊拉斯問。

泰娜芙緩緩吸了口氣,「雷玟。」

伊拉斯眨眨眼,「那就是雷玟?」

「沒錯。」艾勒回答。

伊拉斯又認真看了一眼。「她和我想像的不一樣。」

「不要以貌取人,男僕。」梅莉特說:「舉例來說,你看起來像個白癡。」她思考了一下又說:「這個例子可能舉得不太好。」

究竟在哪呢?」

每個人都看向蒂法蘭吉。

「什麼?」泰娜芙問。

「她的劍。」符文匠咬著牙說:「我可以感覺到,但卻是散落在各處,不太對勁。」

「總之劍不在她手上。」梅莉特說:「這就很意外了,也許她把劍鍛造成犁頭了。」

蒂法蘭吉瞪著梅莉特,梅莉特咯咯笑,卻不帶任何笑意。

「我知道,我也不希望如此。」

眾人沉默了好一段時間。雷玟站在農舍門前,獵手們在她面前排成一排,伊拉斯待在距離塔爾茲幾步的地方,透過幾位女獵手之間的空隙偷看。

寂靜蔓延直到大家難以忍受,終於有人出聲打破沉默。

「妳好啊,姊妹。」泰娜芙說。

「泰娜芙。」雷玟的聲音很低,幾乎可以說是輕柔,但是帶著一點悲傷。伊拉斯沒有聽到任何一絲憤怒或恐懼,只有痛苦,她喊出過去戰友的名字時,語氣滿是悲痛。雷玟的雙眼掠過幾名諾克薩斯人,打量每個人之後聚焦在追蹤者和她的獵龍身上。「艾勒,牠們長大了。」

艾勒點點頭。

「看來她確實還記得她拋下的生活,」梅莉特高聲說,看了其他獵手一眼,之後視線回到雷玟身上。「以及她背叛的人。」

蒙面的女人發話時,驚訝的情緒在雷玟臉上閃過。「梅莉特?」

「傷痕累累的我。」梅莉特嗤笑,赫莉艾塔小姐發出嘶嘶聲。「妳不可能沒有預期到這一天的來臨。」

雷玟吐出一口氣。「我想確實是遲早的事。」

泰娜芙往前踏一步。「如今這一刻來臨了,妳是獨自一人嗎?」

「對。」雷玟答。

艾勒瞇起眼。「我們應該相信妳嗎?」

「之前還有其他人。」雷玟指著農舍門邊的祭壇,伊拉斯看得出來這是最近搭建的。「她過世之後就只剩下我。」她的眼神變得冷硬。「妳們想要什麼?」

「妳,雷玟。」梅莉特說,從她的坐騎身上向前傾。「我們為妳而來。」

伊拉斯可以看到雷玟緊繃起來,手臂精實的肌肉在抽動,手指緊繃成彷彿握著劍的模樣,雖然劍不在她手中。劍侍的手也跟著搭上收在鞘中的彎刀。

「妳打算反抗我們嗎,姊妹?」泰娜芙放開她尖銳的鎖鏈,厚重的鐵鉤落在地上,發出一聲悶響。「還記得妳自己是誰嗎?」

「我已經不是那個人了。」雷玟輕聲說:「已經過去很久了。」

「不夠久。」艾勒說。

寂靜延續了幾個心跳的時間,氣氛十分緊繃。伊拉斯的視線在獵手和雷玟之間游移,等著獵手先動手,或是叛徒的劍突然出現在她手中,雙方爆發激烈衝突。

「好吧,」梅莉特說著,從赫莉艾塔小姐身上跳下,把韁繩交給他,讓伊拉斯一臉訝異。「當個好主人邀請我們進門吧?我們該好好敘舊一下。」

雷玟身體一僵,退到門邊,往內比了個手勢。「請進。」

獵手跨過門檻進屋,每個人都把武器留在門邊。「待在這裡。」艾勒命令她的獵龍,三隻龍忿忿地哀鳴抱怨,接著在入口兩側坐了下來。伊拉斯正要跟上她們,但蒂法蘭吉抓住他的手臂阻止他。

「你別進去。」符文匠低語,手指在他的皮肉上掐出凹痕。她眉頭緊皺,雙眼四處張望,伊拉斯注意到她微微傾斜的頭,像是在認真傾聽遠方的聲音。「你跟我來。」


雷玟看著三位獵手們坐在桌邊的同一側,一波波情緒開始湧上來,和腦中的警戒與擔憂相互衝擊成一片混亂,還有內心深處的一點點慶幸。

這些人是她曾經的戰友,是她在戰火與鮮血中結成的姊妹。她依舊了解她們的本性,但她們每個人都有所變化,身上帶著她不熟悉的傷疤。雷玟知道她自己也變了,眼前的桌子就像是橫亙她們之間的裂隙。她們幾乎像是陌生人,只是戴著她曾經戰友的面具。

梅莉特是真的戴著面具,她發現雷玟的視線。

「噢,好奇嗎?」梅莉特抬手解開後腦的繩結,拿下面具,雷玟在看見她的臉時心臟一沉。

「怎麼了,姊妹?」梅莉特靠向她。「妳不記得發生什麼事了嗎?不記得那些火光和尖叫?那時妳可是在現場。」

雷玟的雙眼刺痛。「妳發生了什麼事,梅莉特?」

「我活下來了。」梅莉特被毀容的臉露出沒有嘴唇的可怖笑容。「唔,如果妳沒有逃跑妳就會知道。」

雷玟移開視線。「我以為妳們都死了。」她確實是這麼想的,直到今天之前,她都相信她們死了,現在她不確定自己這麼說是為了說服獵手們,還是她自己。

「我們沒死。」艾勒嘶聲說,艱困地清了清喉嚨。「妳有認真找過我們嗎?」

「一切都發生得太快。」雷玟說,迷失於記憶之中。「當艾蜜絲坦對我們發射──」

「別對我提那個名字。」泰娜芙怒斥。梅莉特瞥了她一眼,泰娜芙起身。「別想把責任推卸到別人身上,妳逃跑了。」

「關於那天,」艾勒咳了一下並接話:「妳還記得什麼?」

雷玟閉上雙眼,腦海閃過片段的影像,耳中響起戰火與尖叫的聲音。燒灼的血肉與毒氣,讓她的鼻腔感到刺痛。痛苦、重壓,有人抓著她的靴子,懇求她拯救他們,但她無能為力。

「不多。」雷玟回答:「零散的片段,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活下來的,似乎跟我的劍有關。」

「妳看起來是沒受什麼傷。」梅莉特說。

「有受傷。」雷玟認真地說:「我有我的傷疤。」

「我們都一樣。」泰娜芙說,尖銳的視線落在雷玟臉上。「妳為什麼逃跑?」


伊拉斯緊跟在蒂法蘭吉身後,符文匠像是在夢遊一般移動,汗水從臉上滑落,雙眼緊閉,劍尖隨著符文的閃爍和脈動在空中輕彈、擺動。伊拉斯看了農舍一眼,思忖著裡頭的狀況,在蒂法蘭吉突然停在牛舍外時差點撞到她。

「在裡面,」她低語:「有什麼東西。」

伊拉斯好奇起來,他們憑著追蹤劍裡的符文魔法成功找到了叛徒,那把劍肯定被藏在某個地方。在目睹蒂法蘭吉那把武器的能耐後,劍侍也很期待能親眼看見那強大的武器。

牛舍很小,只有一隻瘦小的公牛在牛棚內滿足地嚼稻草,伊拉斯想到自己把塔爾茲和赫莉艾塔小姐綁在外頭,慶幸自己沒有帶著牠們來這裡安置。塔爾茲體型太大,很可能會毀了這座小棚,赫莉艾塔小姐則是會看上這隻牛……要清理牠的寶貝頭盔可是大工程。

蒂法蘭吉的劍突然停留在一堆稻草邊。「找到了。」她用氣音說,彎下身。「老天詛咒她,竟敢把她那把好武器放在這種地方。」

蒂法蘭吉用手指挖開那堆稻草和乾草,最後她把劍抵在草堆上,低聲說出一串音節,直接將稻穀吹散,露出一塊扁平的金屬,和伊拉斯的拳頭差不多大。他可以看出符文的一部份,刻畫在暗色的金屬上,在邊緣被打斷,看起來是被打碎的劍的一部份。

「不。」蒂法蘭吉呼吸卡在喉頭,觸摸碎片。「不、不、不……」

伊拉斯後退一步,感覺到符文匠的憤怒積蘊成熱氣,從她身上傳來。「這是劍的一部份?這麼強大的東西怎麼會碎掉?」

「是她做的好事。」蒂法蘭吉輕撫那塊碎片,一滴淚順著她的臉滑落。「她竟然真的這麼做了。」

伊拉斯回頭看著農舍,想著現在和獵手們同處一室的叛徒,那個人到底遭遇了些什麼?

蒂法蘭吉猛地起身,快速靠近伊拉斯,雙眼燃燒著怒火。「還有更多這樣的碎片。」她咬牙切齒地說:「我可以感覺到,你和我要把這些碎片找出來,一塊不漏。」


雷玟把湯盛進碗中,每位獵手面前都放了一碗,之後也為自己盛了碗湯。

「妳煮了不少。」梅莉特說,看了爐火上加熱的大鍋子。「妳胃口不小啊,雷。」

雷玟喝了一口湯。「一部份是現在喝,剩下的可以再喝個一星期左右。」

梅莉特攪拌著碗中的湯。「有意思。」

「妳沒有回答我的問題。」泰娜芙強硬逼問,沒有碰她的那碗湯。「告訴我妳為什麼拋下了投注了一生的所有,妳欠我們一個解釋。」

雷玟停下動作,把湯匙放在桌上。「我是個孤兒,我父親死在遠離家園的戰場上,沒有人告訴我在哪,我母親則是生我的時候難產而死。當諾克薩斯需要士兵,我立刻就自願入伍,並不是為了刺激,也不是因為嗜血。」她看著獵手們。「而是為了得到家人,我希望自己能終於找到歸屬感,但在那歐的那天一切都變了,雨水因為我們的『夥伴』而起火燃燒。」

雷玟吸了口氣,壓下即將浮現的記憶。「我們對帝國來說一點也不重要,一直都是如此。」

「現在的諾克薩斯和妳離開那時已經不同了。」泰娜芙說:「諾克薩斯進化了、改變了。達克維爾死了,貴族也解體了。」

雷玟注意到梅莉特的雙眼瞇起,傷痕組織不自主地抽動。

「如今的帝國,只要是有能力的人都能有所成就。」泰娜芙繼續說:「我們團結一心,要將同樣的自由帶到陽光照耀的每一寸土地。」

雷玟思考著她的說詞。「如果現在的諾克薩斯變得不同了,又為什麼還會在意我?」

「我們在乎妳。」艾勒說。

「我們都以為妳死了。」梅莉特補充:「以為妳英勇奮戰而死,有人卻告訴我們妳不但活著,而且還背叛了願意為妳付出生命的人。」

「我在這裡遇到了一位修繕者。」雷玟說:「她修補壞掉的東西,例如陶器、石頭,對著物品唱歌,透過有魔力的項鍊來引導碎片接合,恢復成完整的模樣。她告訴我一切物品的靈都想要恢復原狀,但我不確定我同不同意。我相信有時候,破碎的東西無法再接合起來,無法恢復原狀。有些東西無法修復,而且理應保持破碎的狀態,不該復原。」


蒂法蘭吉穿過農田,一面低語一面尋找其他碎片,同時,伊拉斯在她的指示下靠近通往地窖的門。他在蓋好沒多久的祭壇邊停下腳步,觀察小巧建物的優雅設計。

有那麼一瞬間,他考慮要從中搜索碎片,但他不願意褻瀆這個祭壇。蒂法蘭吉找到了其他碎片,每找到一塊,就如同找到摯友的屍體一般為其哀悼。如果她發現祭壇中也有碎片,伊拉斯很確定她不會和他一樣猶豫。

伊拉斯沒有聽見任何聲音從農舍裡傳來,沒有人大叫,沒有打鬥的聲響。當初驅使獵手們來愛歐尼亞尋找雷玟的疑問終於能得到解答,伊拉斯對於裡頭的情況感到無比好奇,但他知道自己不該在場。屋內發生的一切只和四姊妹有關,沒有人應該打擾她們。

但伊拉斯忍不住思考著,她們還會維持這樣的平靜多久。

他蹲下來,抓住地窖門一把掀開。冰冷濕潤的空氣襲來,眼前出現粗糙的石頭階梯,通往底下的黑暗。看著漆黑的地窖,伊拉斯真希望自己也有一把符文劍,就算只能作為照明也好。

但他得仰賴更為傳統的做法,他走到塔爾茲身邊,確認塔爾茲和赫莉艾塔小姐的韁繩都有綁好,以免兩隻強壯的生物掙脫,造成他的麻煩。接著,伊拉斯用巨蜥怪揹著的材料為自己做了個小火把。

有了光源,伊拉斯沿著階梯走進地窖,他舉起火把照亮眼前的路,只能看見搖曳火光照到的範圍,從模糊的輪廓可以認出一疊疊粗麻布、滿架子以陶土與石頭製成的密封罐,還有農用工具。

伊拉斯聽見一陣響動,從黑暗中傳來短促、尖銳的細微聲音。

他立刻抽出他的小刀,因為地窖空間太小,不夠他使用彎刀。他動也不動地豎起耳朵,緩緩舉著火把環視四周。

藉著火光,他可以看到各項物件的形體與材質,他把焦點放在聲音傳來的地方,維持穩定安靜的呼吸,手穩穩抓著小刀。然後他突然停下腳步,發現火光之下閃著微光的雙眼,因為恐懼而瞪大。

這不是符文劍的碎片,而是個男人。


「妳覺得我們會接受這樣的說詞嗎?」梅莉特沒有碰過她眼前的食物,她的注意力絲毫沒有放在自己的胃口上。「為了找到妳我們經歷了多少困難,流了多少血,妳以為我們能假裝什麼也沒發生,就這樣讓妳待在這裡?」

「從那之後發生了很多事情。」雷玟緩緩搖頭。「太多了。回去告訴他們我死了,這也不全然是謊言,妳們所認識的雷玟確實死了。現在的我是不同的人,殘缺不全,對這片土地有未盡之責。」

「說謊,」艾勒嘶聲說:「我們才是妳的未盡之責。」

「妳在這裡的生活是個謊言,雷玟。」泰娜芙說:「妳不能逃避,不能再逃下去,變回我們曾經認識的諾克薩斯人、我們的姊妹吧,和我們一起回到帝國,抬頭挺胸面對審判。如果妳真的覺得自己殘缺不全,只有在家鄉,才能找到讓妳再度完整的碎片。」

梅莉特歪嘴笑了。「帝國搞不好不會處決妳。」

「很多事情都不同了,」艾勒說:「但諾克薩斯的靈魂依舊。加入我們,單膝跪地效忠;抵抗我們,我們則會讓妳入土。」

泰娜芙憤怒地看了她的戰友一眼,之後轉向雷玟。「擁抱新的諾克薩斯,投身帝國,再度證明自己吧。他們會重視妳的力量,我知道妳還做得到,雷玟,現在還不算太晚。」

雷玟撇開視線,猶豫了半晌,泰娜芙說的話帶著幾分真實,只是她不願意承認。如果諾克薩斯真的變了呢?在發生這麼多事情後,那裡還有她的容身之處嗎?既然現在帝國找到她了,他們真的可能放過她嗎?

雷玟看著她的幾個姊妹,她們完成任務的決心堅定,她要怎麼樣才能阻止她們?如果她們失敗了,諾克薩斯只會派更多人來而已,在終於成功把她帶走之前,有多少無辜的生命會逝去?

投降的念頭沉甸甸地壓在她心口上。「跟她們走吧,」那道聲音說:「不要再讓更多愛歐尼亞人因妳而流血,不要再讓更多人因為妳想保護自己的靈魂而早逝。

像是亞薩,你的發也。

「雷玟!給我出來!」

屋外傳來的聲音讓四位女性震了一下,雷玟起身,獵手們也跟著站起來,動作變得緊繃。

「怎麼回事?」她問。

泰娜芙看了艾勒和梅莉特一眼,之後看著雷玟。「出去就知道了。」


伊拉斯看著雷玟走出農舍,身後跟著幾位獵手。她們走到陽光之下,看到他和蒂法蘭吉舉著武器站在外頭,伊拉斯發現的愛歐尼亞人跪在他們之間。

「蝶達。」亞薩抽了口氣。

「發也!」雷玟走向他,在蒂法蘭吉將符文劍抵住男人喉頭時停下腳步。「放了他。」雷玟沉聲說:「他是無辜的!」

「妳的謊言讓他成了共犯。」蒂法蘭吉的神情冷硬,眼神冰冷。「是時候抹掉妳們重聚的淚水,進入正題。」

伊拉斯看著蒂法蘭吉。雷玟的雙眼瞇起。「什麼正題?」

「我有妳要的人。」符文匠說,指著亞薩,「妳有我要的東西。」她把另一隻手中的碎片給雷玟看。「把東西交給我。」

雷玟猶豫了一下,視線在蒂法蘭吉和亞薩之間游移。

「我受夠了這場鬧劇了。」蒂法蘭吉怒斥,刀鋒壓進亞薩的喉頭,逼出一道血液。「我沒有在徵詢妳的意見,妳知道我在說什麼。把東西給我……不然這裡就會搭建起另一座祭壇。」

雷玟看著亞薩好一會,伊拉斯繼續冷靜而小心地打量雷玟。他看著她從牙間吐出一口氣,之後緩緩轉身面對農舍。

「別讓她逃了。」蒂法蘭吉命令。艾勒對龍小一比了個手勢,獵龍繞到農舍後頭,另外兩隻獵龍則是守著屋前的兩個角落。

「妳這是什麼意思,符文匠?」泰娜芙問,並看向伊拉斯。「這男人是誰?」

「我剛剛在──」

「閉嘴。」蒂法蘭吉罵道:「這是我的事情。」

雷玟再度回到田地時,手上拿著用棉被包裹著的東西,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東西上,尤其是蒂法蘭吉。

「讓我看看。」符文匠命令。「快。」

雷玟神色緊繃地掀開棉被,揭露巨大寬劍的劍柄和劍口,柄上連接著一段破刃,看起來像是斷裂的牙齒,上頭刻著的符文和伊拉斯他們找到的碎片相同。

妳真該死。」蒂法蘭吉低語,聲音在看見斷劍時顫抖著,手指緊抓住劍的碎片。「妳明白自己做了什麼好事嗎?」

「這把劍被交由我保管。」雷玟說,纖細的手指緩緩抓住纏繞著皮革的劍柄。「這是我的責任,與他人無關,放了他。」

「這把劍從來不該落在妳手中。」蒂法蘭吉咬著牙說:「這個錯誤一直沒有被改正,但我不會再縱容了,把劍交出來。」

雖然劍斷了,但光是拿著它就讓雷玟看起來強大了許多,伊拉斯可以看見她身上湧現的抗拒。

「不能給妳。」雷玟回答:「這把武器不該回到鍛造它的人手中,我不會允許的。」

「那麼他就得死。」蒂法蘭吉直接地說:「妳也一樣。即便這般殘破,那把劍也是唯一重要的東西,妳不過是個寄生蟲,緊握著劍的力量不放,想為妳破碎又無價值的存在賦予一點意義。」

「所以妳們從來就不是為我而來。」雷玟帶著控訴的意味瞪著獵手們。「對吧?」

伊拉斯盯著蒂法蘭吉,所以他們來到這裡就是為了這把劍?

「在妳背叛我師傅的那瞬間,妳的生命就已經沒有意義了,妳不再為了他們揮舞這把劍。」蒂法蘭吉憤怒地說:「在妳背叛的瞬間,妳就已經死了,雷玟,我來這裡只是為了拿走屬於我們的東西。」

「妳要殺她?」泰娜芙向前一步,鉤鎖的鎖鏈發出聲響。「這和我們說好的不一樣,符文匠。」

艾勒比了個手勢,三隻獵龍在她四周快速轉圈嘶吼。

「妳們要反抗我?」蒂法蘭吉嗤之以鼻。「妳們現在是逃兵,士兵們,沒了我的保護,妳們一回到諾克薩斯就會被處決;乖乖聽我的話,妳們才能活下去,妳們別無選擇。」

「她說的沒錯。」

泰娜芙和艾勒轉過身,看著梅莉特走向農舍門口,拿起她的大刀。雷玟看著她路過,走去蒂法蘭吉身旁。

「符文女巫。」梅莉特說:「妳承諾過在一切結束之後要給我一把劍,但我沒耐性了,我要雷玟的武器。」

「那就證明妳的價值。」蒂法蘭吉說:「殺了她,搶走她的劍,那把武器就是妳的了。」

「聽著,梅莉特。」泰娜芙懇求:「我們不能這麼做,我們說好了她必須回到諾克薩斯,面對審判。」

「我來替諾克薩斯審判她!」梅莉特怒吼,舉起大刀對著雷玟。「那把劍本該屬於我,妳從來就不夠堅強,沒辦法用那把劍做應該做的事情。經過重新鍛造,由我當那把劍的主人,我會重獲力量,我的名字和家族不會在黑暗中被遺忘。我會用那把劍奪回之前被偷走的一切!」

伊拉斯端詳著兩個女人,看著梅莉特那把大刀反射的陽光。

「看看妳自己,」梅莉特在雷玟面前對地面吐口水:「斷劍配上只剩軀殼的女人,妳現在還舉得起妳的劍嗎?」

蒂法蘭吉痛叫出聲,手中的碎片飛出她手中,留下流血的傷痕。碎片凌空朝雷玟飛射過去,閃著翠綠的光,在她頭上組合起來,劈啪作響的符文能量拼湊碎片,合成一把雖不完整但有成形的劍。

「舉起來?」雷玟揮舞了下巨劍,帶起塵土與碎石頭。「可以,我的姊妹,我還舉得起來。」

梅莉特駭人的臉扭曲成笑容,她壓低重心就戰鬥姿勢,「我的人生被奪走了,妳卻拋下了自己的人生。來吧!我們為了找到妳流了血……這是妳欠我的,雷!」

泰娜芙走向蒂法蘭吉,艾勒跟在她身邊。「別插手。」符文匠沉聲說,舉起劍。她看了伊拉斯一眼,指著老男人。「抓好他。」

伊拉斯一隻手放在愛歐尼亞男人肩上,另一隻手握著彎刀。他的注意力一面放在確保男人不會逃跑上,一面放在泰娜芙、艾勒和蒂法蘭吉之間的分歧。

如果他被迫選邊站怎麼辦?

伊拉斯的腦袋高速運轉著,思考這個可能性。他會怎麼選?是選梅莉特對背叛的仇恨?泰娜芙對帝國的忠誠?還是不顧蒂法蘭吉所隱瞞的一切,投靠她權勢帶來的庇護?

他拒絕服從的那方會不會想殺他?他能夠殺死她們嗎?

衝突在他眼前一觸即發,伊拉斯無法將視線從雷玟驚人的武器上移開。

「梅莉特,姊妹,別這樣。」雷玟咬著牙說:「不要逼我殺了妳。」

梅莉特轉動大刀。「別擔心,雷玟,妳殺不了我。」

兩人對峙著繞圈,伊拉斯注意到她們的姿勢,梅莉特動作流暢又富有侵略性,雷玟則是堅毅又克制。她們的武器舉在兩人之間,鋒銳的邊緣畫著小圈,但沒有相互碰觸……

……直到梅莉特終於出手。

注意到空檔的梅莉特向前一躍,大刀揮舞出一道銀光。雷玟向後退,運用大劍驚人的尺寸來格擋梅莉特快速的攻擊,迸發出火花與深綠色的符文能量。梅莉特往側邊一踏,用力揮舞大刀將雷玟的劍撞開,並直擊她的喉嚨。

雷玟大喊,揮出一道圓弧,強烈的劍氣擊中梅莉特。梅莉特不受控制地後退,沒有拿武器的手插進泥地替自己減速。

「不錯。」她咧嘴說,起身再度開始攻擊。

隨著她們的打鬥,伊拉斯發現雷玟原本防禦性的姿態開始變了,像是她體內有什麼正在甦醒,是她戰士的精神,屬於過去那個諾克薩斯最致命的士兵之一。每揮出一劍,每次在格擋後攻擊,她不再像先前那樣被動,伊拉斯看見她原本平靜的表情被取代。

他看見了她的憤怒。

雷玟開始攻擊,她對梅莉特的防禦一次次揮砍,符文劍發出嘶聲。梅莉特覆蓋著傷疤的五官因為專注而扭曲,她使盡渾身解數來抵抗雷玟的攻擊,但她每一次的攻擊都被揮開,每一次試圖衝破雷玟的防禦都被擋下。

這是伊拉斯第一次意識到,梅莉特可能會輸。在血紅樹葉的大樹之下,雷玟即將取得勝利。

兩人身上都是汗水,梅莉特的動作因為疲憊而失去原本的優雅,帶著一點絕望的奮力。隨著梅莉特的沉寂,雷玟則是戰意高漲,揮出越來越強大的攻擊,雙眼燃著熾燜火焰。雷玟將梅莉特推到樹邊,舉劍由上往下揮砍,梅莉特舉起刀柄格擋,被雷玟的劍刃砍成兩半。

「妳永遠也逃不過毀了妳的一切,雷玟。」梅莉特露出冰冷的笑容,拋開她被截斷的刀柄。「不管妳去到哪都會如影隨形。」

梅莉特用斷掉的大刀攻擊,雷玟怒吼著將劍刺出。鮮血噴濺,被符文蒸發成一片血霧,劍刃穿透了梅莉特的身體,把她釘在樹上。

雷玟突然瞪大雙眼,把劍拔出來,梅莉特滑到地面上,摀著胸口,但無法阻止血液從她的指間流出。

雷玟臉上的憤怒消失了,她看著梅莉特,抓著劍的手鬆開。「原諒我,姊妹。」

梅莉特向上看著雷玟,血液從嘴角流下。她漸漸失去力氣,用最後的力量揪住雷玟上衣的領口,將她拉近並對上她的視線。

。」梅莉特嘶聲說,輕視的回應耗盡她最後的生命力,她癱倒在地上。

一片寂靜,震驚的情緒充斥著在場每一個人,尤其是伊拉斯。梅莉特在他眼中一直都是無堅不摧的,不但熬過了毀容的化學攻擊,在這段旅程中也勝出每一場戰鬥。他沒有想過自己會目睹她的死。

這又是為了什麼?他想。我們到底來這裡做什麼?

「很可惜。」蒂法蘭吉說:「但並不意外。」

雷玟在大劍從她脫力的手中被奪走,她瑟縮了下,轉身看著符文匠兩手各拿一把符文劍。

「在這段旅程中,我一直在思考等我拿走屬於我們的東西後,到底要不要放妳一條生路,但妳做了這樣……」她緊握住雷玟的劍「不敬的事,我不能讓妳的心臟繼續跳動。」

「夠了!」泰娜芙怒吼,和艾勒一起對上蒂法蘭吉。亞薩嗚咽,試圖掙脫伊拉斯的束縛。

符文匠雙劍交叉並揮出,暴風般的能量將兩位獵手吹飛。艾勒的獵龍咆哮,為了保護主人而蜂擁而上。蒂法蘭吉僅僅念了一段咒文,三隻獵龍就在半空中被符文的能量固定住。伊拉斯見狀,心臟彷彿跳到喉頭,握著彎刀的手流著汗。

「妳們以為自己可以阻止這一切嗎?」蒂法蘭吉咆哮:「沒有什麼能阻止我!我會殺死妳們每個人,之後平靜地入睡,因為我是正義的那方,而妳們──」

蒂法蘭吉的胸口突然被一把刀刃刺穿,讓她呼吸驟停。有那麼一瞬間,她像是失去了重量一般整個身體塌陷,然後倒在地上。兩把雙劍從她失去生命的手指間落下,染血的彎刀將她架起,之後抽出,站在她身後的是伊拉斯。

獵龍落到地面,精神恍惚,但沒有受傷。艾勒和泰娜芙掙扎著起身,訝異地看著伊拉斯,彷彿這是第一次見到他。

「不要再有背叛。」伊拉斯低聲說:「不要再有祕密。我們經歷過了這麼多,面對各種質疑與扭曲,最終唯一不變的就是榮譽,是我們對諾克薩斯的職責。」

泰娜芙踏前一步,雷玟看著她彎下身,撿起兩把符文劍。雷玟的那把再度崩解,碎片落在地面上。艾勒撿起碎片,兩名獵手站在雷玟面前。

「他說得沒錯。」泰娜芙說,看著雷玟的雙眼沒有憎恨或復仇的欲望,只有冷硬的決心。「我們只有榮譽心,我曾向諾克薩斯宣示要帶著妳接受審判,姊妹,不達到這個目標,我不會放棄。」

「放過我們。」亞薩嘶啞地說,臉上滿是淚水,「妳不需要帶她走。」

伊拉斯看著獵手,再看向雷玟。接下來還會有人因此流血嗎?

「我走。」

「蝶達,不要……」亞薩哀求,對雷文的回應感到震驚。

雷玟顫抖地吐出一口氣。「發也,我不會再讓其他人因為我而受傷,我們必須為自己的行為負責,為心中作出的決定負責。」她看著他,「這是我的決定。」

亞薩張開嘴,之後關上,顫抖地吸了口氣,接著站直身體,「無論妳到了哪裡,無論妳做了什麼,妳永遠都是我的蝶達,永遠。」

「你永遠都會在我心中,發也。」雷玟的手落在自己心口上,她抬頭看著泰娜芙。「只要妳放過他,我就和妳走。」

泰娜芙僵硬了幾秒,之後微微低下頭。「我發誓。」她對伊拉斯點點頭,劍侍立刻放開亞薩。

愛歐尼亞男人不穩地起身,雷玟對他拋了個眼神,他便低著頭一拐一拐地走向屋子。亞薩靠著門坐在地上,看著泰娜芙用鎖鏈綁住雷玟,痛哭失聲。

伊拉斯突然想到他們的野獸,轉過身,他鬆了一口氣,塔爾茲依舊被綁在原地,無憂無慮地吃著草。

但赫莉艾塔小姐掙脫了束縛。

伊拉斯突然驚慌起來,直到他看見她還沒有跑遠。巨蜥怪就在大樹下,用口鼻輕輕推著梅莉特,試圖喚醒她。伊拉斯小心又緩慢地走向她們。

赫莉艾塔對著伊拉斯怒吼,露出尖銳的獠牙,在他伸出手時擋在梅莉特的屍體前。

「我懂。」伊拉斯低語,輕撫赫莉艾塔的脖子,「我懂的。」

赫莉艾塔這次的嘶聲溫和了一些。伊拉斯伸手抓住她的韁繩,她沒有反抗。

艾勒終於問了他們腦中都在想的問題:「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?符文匠死了,她的命令現在對我們來說派不上用場。」

「她在旅途中不幸身亡。」泰娜芙盯著蒂法蘭吉的屍體看,「為了帝國,為了她,我們不斷努力,直到成功完成她的任務,把逃犯緝捕歸案。」

「這是妳對他們的解釋?」艾勒問。

泰娜芙沒有動搖,「這是事實。」

「好吧。」艾勒說:「妳和那劍侍看來不會有什麼問題。」

伊拉斯看著追蹤者,突然恍然大悟。「妳不跟我們離開。」

「這是個重要的任務。」艾勒搖搖頭,把雷玟武器的碎片交給泰娜芙,「但任務結束了,我靠自己一個人比較能幫助諾克薩斯。」

泰娜芙緩緩伸出手,「下次見,姊妹。」

艾勒看著她的手好半晌,之後伸手握住,手腕相貼。「下次見。」她比了個手勢,獵龍圍到她身邊,主寵一同走在覆蓋著塵土的路上,漸漸遠離農田。

「接下來就剩我們了。」伊拉斯說,看著艾勒漸行漸遠。

「你也不會跟我走。」泰娜芙說。

伊拉斯困惑地盯著她和雷玟看。

「這是我一個人的職責。」她說:「我的搜索任務結束了,但你的沒有。」她對赫莉艾塔小姐點點頭。「去吧,去找背叛的人。」

伊拉斯沒有立刻回答,在目睹雷玟的力量之後,他不想拋下泰娜芙一個人,但他內心深處知道這才是正確的選擇。泰娜芙說得對,他確實有未完成的事情要做。

伊拉斯抬頭挺胸,驕傲地用拳頭敲了下胸口。「為了諾克薩斯。」

泰娜芙回以同樣的手勢。「為了諾克薩斯。」

伊拉斯幫泰娜芙把梅莉特的屍體用她家族的旗幟包裹住,搬到塔爾茲背上,之後取下他自己的東西。「好好長高長壯,塔爾茲。」他拍拍塔爾茲的臀部,「保護好泰娜。」

巨蜥怪頑皮地甩頭,讓伊拉斯差點跌倒。他微笑,眼眶刺痛。他背過身,用拇指抹去淚水,並轉向赫莉艾塔小姐。

伊拉斯小心翼翼地走向這頭爬行動物,想起自己目睹她殺死的每個人;想起她憤怒時的尖吼,想起喉嚨被她撕扯、尖叫聲戛然而止的獵物;想起他每一次為她清理寶貝頭盔上面的血肉。他輕哼著旋律靠近她,伸手輕柔撫摸她覆著鱗片的身體,她抽搐了一下,但沒有退開。受到她的反應鼓舞,伊拉斯試探性地抓住韁繩,然後爬到赫莉艾塔小姐背上。

她接受他了。


雷玟和泰娜芙看著伊拉斯騎著赫莉艾塔遠離,雷玟身上的鐐銬發出清脆的聲響,她突然意識到這已經是她第二次被鍊著從農田帶走,她還記得當初的恐懼與焦慮。她給自己一點時間,任感受衝擊自己直到消退。這次事情的發展會不同,世界不一樣了,她也不是過去的自己。

泰娜芙轉向雷玟。「妳是我的囚犯,但也是我的姊妹,我會給予妳應有的尊重。妳準備好了嗎?」

雷玟吸了口氣,看了亞薩還有她再也無法回來的家一眼,接著點點頭:「嗯。」

「很好。」泰娜芙扶著雷玟上塔爾茲的背,看著她們眼前的道路。「回諾克薩斯。」


伊拉斯連夜趕路,在徒步尋找雷玟的艱困旅程之後,騎著赫莉艾塔小姐上路的速度令人振奮。如果他這趟旅程的目的有所不同,他會任自己沉浸在這份欣喜中,但隨著他離目標越來越近,他的心臟也變得沉甸甸的,像是顆石頭一樣壓在他胸膛上。

天然的路障沒有為他讓道,伊拉斯抽出彎刀,敲擊自己的盔甲。

「我是喬賓的兒子!」伊拉斯大吼:「叫他出來,不然就讓道給我去找他。」

好半晌的沉默之後,他面前的路障分開,迎接他入內。伊拉斯走進村裡,感覺到愛歐尼亞人和諾克薩斯叛徒驚恐的視線。

「喬賓!」伊拉斯高聲喊:「父親,出來見我!」

「冷靜。」一名長者從人群中走出來,伊拉斯認出了他,他是守望化學攻擊遺址那位上了年紀的愛歐尼亞人。「冷靜下來,孩子,我帶你去找他。」

伊拉斯吐出一口氣,收起彎刀,從赫莉艾塔小姐背上下來。老先生帶著他到喬賓的小屋,兩人走進門。愛歐尼亞人圍繞赫莉艾塔,唱著平靜的旋律,赫莉艾塔卻對他們吐口水。

屋裡很暗,老先生點燃幾根蠟燭,在微光下,伊拉斯看見屋子中央有具身軀被一塊布罩著。

「是你父親。」老人說。

伊拉斯吸了口氣,跪在地上,試著穩住自己的雙手,掀開裹屍布看見他父親蒼白冰冷的臉,上頭覆滿傷痕與瘀青,沒了血色。

「你為什麼要回來?」老先生問。

「我來這裡,」伊拉斯顫抖著說:「是要問他為什麼背叛我和同伴,告訴兄弟會的人我們的下落。」

「背叛?」老先生的臉上浮現悲傷的神色,「他沒有背叛你,孩子。」

伊拉斯的視線落在他父親的傷上,看著每一塊瘀青、每一道割痕。

「兄弟會在你們離開之後不久來的。」老先生繼續說:「他們要求我們透漏你們的行蹤,你父親抵死不從,因此受盡折磨,最後死在他們手中。」

伊拉斯幾乎聽不見老先生的聲音,他的呼吸卡在喉頭,內心滿溢著衝突的情緒。他的旅程竟是如此。他拒絕與自己部族並肩作戰,經過無數艱辛想在他處尋找歸屬,卻只找到關係破碎的家人。他親眼目睹那些「家人」支離破碎,又勉強拼湊起來,最終一切都不屬於他。

他輕碰自己父親的臉,一滴淚水落在喬賓的臉頰上。伊拉斯感覺到胸口的重量消失了,溫暖融化心中的堅石。

「你可以待在這裡。」老先生說:「我們很歡迎喬賓的兒子留下,等著下次靈花祭的到來。」

「不。」伊拉斯搖搖頭,「他的靈魂在我心中已經安息了。」

愛歐尼亞人退開,低頭表示理解。

「幫我把他包起來。」伊拉斯伸手拉裹屍布,說:「我要帶他走。」

「你要帶他去哪裡?」老先生問。

伊拉斯看著他笑了。「回家。」